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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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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時間, 市局刑偵支隊審訊室內。

季凜向窗外看了一眼,一邊手指下意識覆上了另一邊手的手腕。

審訊前,他就已經將兩邊手腕的鎖鏈都取下來收了起來, 因此現在手指直接觸碰的,是空無一物的手腕肌膚。

季凜手指在突出腕骨上來回摩挲,他沒有再對韓安剛剛「將安眠藥磨碎加在奶茶裏」的說辭提出任何質疑,甚至不再讓韓安繼續敘述作案過程, 而是依然註視著韓安,話鋒一轉,又自然切換到了一副循循善誘近乎蠱惑的口吻, 慢聲道:“韓安,親手處死自己痛恨的, 想要懲罰的人,是什麽感覺?”

韓安霍然擡眸。

她從來沒想過會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, 因此一時之間, 韓安嘴唇動了動,卻什麽也答不出來。

可季凜好像並不在意她是否回答, 他簽字筆忽然擡起,筆尖在空中猛然一戳, 繼而道:“利刃像這樣紮進所痛恨之人的胸口時候,韓安,你在想什麽?”

伴隨季凜的動作, 韓安肩膀猛然一聳動, 她眼底顯出兩分迷茫, 聽見季凜溫沈的嗓音響在耳畔, 明明很近卻又好似很遠, 像是惡魔的召喚, 輕易將她長久苦壓心底的念頭都在瞬間召喚出來:“你是不是在想,原來人是這樣脆弱的動物,僅需一瞬便可喪命…如果早在當初就這樣做了,那麽是不是,就不必再經受後來漫長的折磨?”

聽清季凜話語中某個詞眼,韓安身形驀然一繃,她臉色近乎是在瞬間就蒼白了兩分,眸底也劃過一絲惶恐。

窗外又起了一陣風,樹葉簌簌響動聲愈發劇烈。

——

聞冬從窗外收回目光,重新定格在韓揚的笑臉上,他唇角挑起,刻意以一副輕松的語氣問道:“猜不對的話,難道就不給我喝了嗎?”

韓揚像是微怔了一下,隨即,他唇角笑容擴大,認真道:“怎麽會?我只是和聞老師玩個小游戲,奶茶是我特意買給聞老師的,無論聞老師是否猜對,最後自然,都會讓聞老師喝到的。”

聞冬「喔」了一聲,便隨口猜道:“那就左手。”

韓揚背在身後的手微頓,之後他伸出左手,將一杯插著吸管,只有三分之二杯的奶茶放置在了鋼琴邊的書桌上,笑道:“聞老師,看來你在猜拳游戲上的運氣確實不怎麽樣,這杯是我的,我喝過了。”

邊說,韓揚又將右手也伸了出來,將另一杯同樣插好吸管,不過是滿杯的奶茶放在了靠近聞冬的位置,“這杯才是給聞老師的。”

略作停頓,韓揚忽然向聞冬靠得更近,他朝聞冬眨了眨眼睛,一副期待模樣:“聞老師,你快嘗嘗看,這可是我們學校的招牌,超級好喝的!”

然而,很奇怪的,聞冬鼻尖沒有湧起絲毫與期待相關的氣息,相反,他只聞到了愈發強烈的,如同被火焰炙烤般的金屬味道,還有另一股騰然而起的,略顯淺淡的苦澀味道。

那是悲哀。

人類的情緒絕大多數情況下,都是有緣由的。

然而此時此刻,聞冬卻罕見地茫然,因為他發現,自己雖然聞到了韓揚當下的情緒,卻完全找不到他情緒的緣由。

片刻後,迎著韓揚期待的目光,聞冬還是端起奶茶,小口抿了一口。

甜得發膩。

——

將一次性紙杯放在桌上,韓安好似重新恢覆了初來時候的沈靜與舒展,她冷聲道:“警官,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,沒有什麽「早在當初」,我也沒經受過什麽漫長折磨,我想我說的已經夠明確了,我殺死沈溪的動機只有一個,那就是他將我弟弟帶上了一條歧途,他是個罪人!我殺他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太特別的感覺,畢竟就像你說的,原來人類這樣脆弱,喪命只需要一瞬,太短暫了,短暫到沒空讓我有什麽感覺,不過我承認,確實是有快意的,我想警官你,應該能夠理解這種快意?”

季凜目光落在韓安臉上,半晌,他驀然笑了一下,並沒有直接回答韓安的問題,而是好似前言不搭後語般問道:“韓安,你知道含羞草的原理嗎?”

他這問題問得莫名,韓安明顯一楞,下意識問道:“你說什麽?”

“含羞草葉柄基部有一個特有的器官叫做「葉枕」,”季凜竟然真的講起了植物原理,“葉枕當中的薄壁細胞極其敏感,稍微受到外界的震動或者刺激就會有所反應,使得含羞草的小葉自動合攏,葉柄也逐漸下垂…”

略一停頓,季凜微向前傾身,緊緊攫住韓安的眼睛,迎著韓安似懂非懂的眼神,他溫沈道:“其實人也同樣如此,每個人的內心深處,都有一個像「含羞草葉枕」一樣的存在,敏感異常,外界稍有觸碰亦或窺探,你就會本能將自己收攏起來,樹起一道仿佛高不可攀的屏障。”

電光火石間,韓安終於明白了季凜的意思。

季凜是在說,她對某件事情過度的否認本身,往往是另一種變相的默認,默認確有其事,且這件事情,在她心底占據了極其重要而隱蔽,甚至完全不可被觸碰的位置。

韓安隱在桌下的兩只手下意識攥緊了,大概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忽然陷入了一種兩難境地,不知該作何回答。

然而季凜好似並不需要她的回答,因為講完剛剛的話,季凜就又原靠回了椅背上,依然是那副勝券在握般的商業會談姿態,他手中簽字筆轉了一圈,忽然轉口問:“韓安,說一說看,你最不能接受同性-戀的哪一方面?”

——

“聞老師,”韓揚坐在了聞冬身側的琴凳上,側頭問他,“你剛剛在練哪首曲?”

聞冬抿了抿唇,有一瞬猶豫。

一方面,他其實現在更想通過語言試探韓揚,明確韓揚堅定與悲哀這兩種情緒的緣由,但另一方面,留給他的時間確實不多了,再過三分鐘,他就聞不到韓揚的情緒了,或許先彈那段旋律,才是更應該做的。

雖說還能夠依靠微表情與微動作去判斷,但相比而言,聞冬自然還是更加相信自己的特殊能力。

於是遲疑一瞬,聞冬還是選擇了後者。

他沒有回答韓揚的問題,只是輕聲說:“彈一段給你聽。”

話音落,聞冬手指搭在琴鍵上,按下了第一個音。

韓揚手寫的那段旋律並不長,聞冬早已經記熟,不需要再看譜了。

在第一個音響起的瞬間,聞冬餘光便註意到韓揚肩膀猛然一滯,與此同時,他鼻尖湧起一股強烈的,名為驚愕的味道。

“聞老師…”韓揚瞪大了眼睛,他下意識開口,“這…你…”

聽得出韓揚的語無倫次,也聽得出他嗓音甚至在發顫,但聞冬沒有停下來,他手指依然在琴鍵上翻飛,而韓揚也重新安靜了下來,沒有再開口問一個字。

一時間,空蕩琴房內只有琴聲,絕望而又希翼。

充斥在聞冬鼻尖的驚愕味道極其短暫,轉而就被愈發濃烈的苦澀與金屬味道所掩蓋。

悲哀與堅定相交融的味道並不好聞,聞冬卻恍若未覺,面不改色,將這段旋律完整彈了一遍。

最後一個音落下,聞冬倏然偏過頭,直直看進韓揚的眼睛,他語氣如常道:“我之前去沈溪家裏替他整理遺物,在他家中琴房裏發現了一張手寫琴譜,沒有署名,但是右上角有沈溪打下的一個A+,我猜想這應該是你們某個學生提交過的,只不過不知為何,沈溪只留下了這唯一一份。”

聞冬敏銳註意到,在他說出「唯一」兩個字的時候,韓揚眸光微微一動。

“韓揚,”聞冬不動聲色,輕聲問道,“所以,你聽過這段旋律嗎?你知道它究竟是誰寫的,或者說,沈溪為什麽,只偏偏留下了這一份嗎?”

然而,令聞冬略感意外的是,韓揚並沒有做出任何回答,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,甚至沒有說「不知道」這種模棱兩可的話,他的目光從聞冬臉上,逐漸下移,最終定格在聞冬依然搭在鋼琴上的修長手指上。

半晌,韓揚忽然笑了笑,講出一句好似很莫名,很沒有緣由的話:“聞老師,你真的不該接替沈溪的工作,來這個學校當老師的。”

伴隨他話音落下,聞冬在今日的特殊能力失效的最後一秒鐘,聞到韓揚身上苦澀味道漸漸淡去,而那種名為堅定的,仿佛被烈火炙烤的金屬味道,濃郁到達了一個巔峰。

窗外忽然響起一道驚雷。

——

頃刻之間瓢潑大雨落下,審訊室一側墻壁上的小窗戶上劃過一道道水痕。

季凜搭在手腕上的手指微動。

上一個這樣的雷雨天,他的小聞畫家去了他家。

今日這個雷雨天,但願能為沈溪這個案子畫下句號,之後,大概就能讓小聞畫家給他畫畫了。

斂了一瞬的思緒,在淅瀝雨聲中,季凜回眸再次看向韓安,語氣依舊淡定如常:“你剛剛自述,最不能接受的是同性-戀人之間的親密行為,尤其是和性-愛相關的,你認為這非常非常惡心,是嗎?”

季凜講這句話的時候,沒有絲毫尷尬亦或難堪,他神態自若,好似在宣讀科普論文。

韓安眉頭緊緊皺在一起,像在強忍極度惡心不適的感覺,她語氣嚴肅道:“是的,我真的覺得非常非常惡心,因此還希望警官你能理解,不,至少尊重我,不要再一遍遍重覆了。”

季凜眉梢微挑,他沒有應下韓安的話,反而像是刻意拋棄了他一貫的懂禮與紳士,仍然繼續道:“既然如此,我有個疑問,你明明這樣厭惡同性-戀人間的性-愛行為,那麽為什麽,你殺掉沈溪之後,卻並不割掉他的生-殖-器?”

這下不等韓安說話,單側玻璃外一直旁聽的唐初先「我操」了一聲,“季老師,你究竟是什麽魔鬼?!”

對唐初的嚎叫恍若未聞,季凜直視韓安的眼睛,手中簽字筆在空中橫向比劃了一下,他刻意壓低嗓音,一字一頓道:“韓安,按照你的思想,這應該就是罪惡的開端與終點,你既然都處死了沈溪,又怎麽能不將這最大的罪惡除掉?”

韓安抿了抿唇,做了一個極其明顯的吞咽動作,她下意識喃喃道:“沒錯...你說的沒錯,那就是罪惡的開端!我原本是想的,原本是想割掉的...”

“但是有人不準你這麽做,對嗎?”季凜嗓音又放輕,緩聲道,“或者說,其實你真正參與的,只有將利刃刺入沈溪胸膛這一個步驟,下藥的不是你,清理現場的更不會是你,而你真正想要懲戒的人,也根本不是沈溪。”

略作停頓,欣賞韓安的瞳孔驟然放大,眼底掠過十足驚恐,季凜才繼續慢聲道:“阻止你的人是韓揚,下藥的刺了背後四處傷口的以及清理現場的,都是韓揚,他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,或許,他其實有個智力方面有缺陷的雙胞胎弟弟,而你真正想要懲戒的那個人,大概就是導致你另一個弟弟智力缺陷的罪魁禍首,韓安,我的推測對嗎?”

季凜話音落下,單側玻璃外一眾警察們甚至唐初都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,而韓安的臉色更是已經變得如剛剛粉刷過的墻壁一般蒼白。

“韓安,”季凜手中簽字筆在桌面上輕點,慢條斯理收尾道,“我不得不承認,你確實是個好姐姐,為了弟弟如此甘心情願承擔所有罪責,但是你又是否想過,在這條艱難的懲戒之路上,你弟弟早已背叛你,走上了另一個岔路?”

韓安大概是本能想要反駁,想要說「不可能」,但韓揚哽咽如泣血的「對不起」倏然在她耳畔響起,那句「不可能」終究沒有出口。

不過...

不過,韓安的所有神情變化都僅在瞬間,短暫的一瞬之後,她忽然就斂去了所有仿徨情緒,霍然擡眸,直直迎上季凜的目光,不閃不避。

韓安唇角緩緩挑了起來,她一字一頓道:“警官,你的推測再完美,也不過只是推測,況且有一點最重要的,你猜錯了,我確實心甘情願承擔所有罪責,不過這不是為了保護他,而是為了讓這條懲戒之路,有人能夠一直走下去。”

窗外忽然又響了一道驚雷。

倏然之間聽懂了韓安話裏的意思,季凜心臟重重一跳,他霍然起身,邊大步走出審訊室邊從口袋中抽出手機,毫不猶豫撥出了聞冬的電話。

“對不起,”手機聽筒中傳出禮貌的機械女聲,此時此刻聽起來卻顯得幽冷異常,“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...”

季凜驀然轉身,向審訊室內望去。

明明隔著一層單面玻璃,韓安現在是看不到他的。

但韓安卻轉過了頭來,就像知道季凜正在外面看著她一樣,韓安唇角笑容擴大,一字一頓,吐出四個字:“來不及了。”

「啪」的一聲,季凜的手機驟然脫手,砸落在地,手機屏幕在頃刻間四分五裂,像極了某種不詳的隱喻。

作者有話說:

來了!

「標註」含羞草部分來源百度。

感謝投雷和營養液!

鞠躬,愛你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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